第一章 逃离南京
陈老爷子最近总是心神不宁的。因为他听说国军在上海打了大败仗,让日本人占领了上海。日本人占领上海还不算,现在又在向首都南京进军,其势头之强,大有不彻底打垮中国决不罢休的态势。但实际上,发生在华东地区的战事,并不是陈老爷子最关心的事情。
陈老爷子最关心的是他的小儿子。
陈老爷子的小儿子叫陈惟仲,今年25岁,尚未婚配。因为曾在日本留过学,所以回国后,陈惟仲便进入南京一家大型日资公司工作。
一说起日资公司,陈老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。因为前些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,日本人占领了整个东北。而自九一八事变以来,全国上下的反日风潮又一浪高过一浪。为了抗议日本人强占东北,关内各地的学生、知识分子、文艺界人士以及工商界的企业主纷纷站了出来,以各自的方式在为抗日出一份力。他们有的上街**,发表抗日演讲;有的负责募集抗日经费,支援抗日的东北义勇军;有的呼吁消费者抵制日货,支持本国产品;还有的企业主动断绝了与日本的经贸合作。就连向来**的国民政府,也在全国人的支持下,不得不对日军入侵上海和热河的军事行动予以坚决抵抗。
对一般的普通老百姓来说,虽然不太清楚九一八事变具体是怎么回事,不知道日军为什么驻扎在中国土地上,也不知道日军为什么要以炸毁南满铁路这种方式,作为他们侵占中国领土的借口。但他们文化水平再低,也在戏曲里听过岳飞抗金的故事,知道抵御外侮、保家卫国的朴实道理。因此九一八事变爆发后,一提起日本人,小小的安丰城里,不管是能识文断字的教员学生,还是大字不识的人力车夫、种地农民和家庭妇女,人人都要唾骂上几句。陈老爷子觉得,在这个节骨眼上,陈惟仲不但不为抗日出一份力,偏偏还到日资公司上班,实在辜负从小到大受到的家国教育。
为此,陈老爷子以前总骂小儿子,说全国人民都在共赴国难,他一个新时代的青年,不但不为国家出力,反而去日本人的企业工作,帮日本人赚中国人的钱,其行为可称得上是助纣为虐。
但陈老爷子骂归骂,陈惟仲还是照样去日资公司上班。毕竟天高皇帝远,他一个地方乡绅,手再长,也伸不到南京去。因此时间一长,他索性也就不管了。不过这次,他是不管不行了。最近一段时间以来,陈老爷子每日通过报纸和收音机,积极关注上海战事的发展。因为陈老爷子判断,国军和日军在上海鏖战已经两月,其事态发展早已超出两国政府控制。因此战争不但不会在短时间内结束,反而会升级为全面战争。一旦升级为全面战争,作为首都的南京自然就会成为日军的下一个目标。那样一来,身在南京的小儿子也会有被卷入战火的危险。
终于,11月上旬的一天,在听到电台里说上海已于近日沦于敌手后,陈老爷子终于坐不住了,整日在屋子里来回踱步,长吁短叹。有时,他还跪在祖宗牌位前,痛哭流涕地哀求祖宗保佑小儿子平安无事。
但哭完之后,陈老爷子还得想办法。他站起来,用手背揩干脸颊上的眼泪,便让府上的下人去把大儿子叫过来。事到如今,这个偌大的家里,他能依靠的只有大儿子。
陈老爷子的大儿子陈惟孝,今年三十有五,早已成家立业,生有一男一女。在整个安丰城,无论谁提起陈惟孝,都忍不住翘大拇指,对他夸赞几句,说他是个知书达礼的人。这也不奇怪,因为陈惟孝从小便是脾气温和、性情忠厚的孩子,深受大人们的喜爱。在这一点上,他与弟弟陈惟仲截然不同。
长大**后,陈惟孝没有外出求学,也没有选择自立门户,而是像一般中国传统家庭的长子一样,老老实实跟在父亲身后,学习打理家里的茶叶生意。在父亲的悉心指导和生意伙伴的帮助下,他进步很快。没过几年,他就成了皖西地区小有名气的茶叶大亨。因此从5年前开始,陈老爷子就将生意交给了大儿子,自己则赋闲在家,每日读书品茶、种花养草,偶尔也带带小孙子和小孙女。
在陈老爷子看来,自己早就退休在家,不问世事了。不管是家里的事情,还是生意场上的事务,都交给了大儿子在管理。因此,一有什么事情,陈老爷子便自然而然地想到找大儿子帮忙解决。
这天上午,陈惟孝正在邻县谈生意。突然自家府上的下人跑来找他,说是老爷子叫他马上回家,与他有要紧事商议。
陈惟孝是远近闻名的孝子,向来很听父亲的话。一听说父亲找自己,他二话不说,当即翻身上马,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了安丰城。
回到家里,陈惟孝一头冲进后院,找到了父亲,问他有什么事,这么着急叫他回来。
陈老爷子见大儿子回来了,顾不得擦去脸颊上的泪痕,就将报上看到的消息,一五一十地向他复述了一遍。复述完了,便教大儿子不管花多少钱,务必马上派人到南京去,把弟弟陈惟仲找回来。
陈惟孝听完后,向父亲保证道:“父亲不必担心,我听说皖西商会驻京办事处还在办公,没有撤离。我等下就会拍封电报给商会里的熟人,拜托他们找到惟仲,教他赶快回家。”
陈老爷子有些不放心,又说道:“只让一个外人去传递口信,恐怕他不会轻易就范。这样吧,你让人找到他后,如果他不肯回来,就跟他说我病倒了,活不了几天了。他再不回来,就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。”
陈惟孝微笑道:“父亲!好端端的,你何必说这不吉利的话。你放心好了,我绝对会把惟仲好手好脚带到你面前的。”
说罢,陈惟孝便指派下人去处理这事。
自那之后,过去了一个月,陈老爷子仍然没有看到小儿子出现在自己面前,反倒是从报纸上读到一则新闻,说是南京守军已于昨日拒绝日军劝降,日酋松井石根见南京守军不作回应,已向日军部队下令对南京展开总攻击。目前日寇已将南京三面包围,未撤离之民众只能由下关码头渡江离开。但在敌机轰炸下,下关码头设施损毁严重,且有相当多船只遭击沉。
看完报纸上登载的新闻,陈老爷子如遭五雷轰天,差点脑溢血发作,晕倒在地。好不容易缓过劲来,又急得手足无措,在屋子里来回踱步,连连叹息。踱了半天,陈老爷子突然想到大儿子一个月前许下的承诺,于是便又叫下人去把大儿子找来,当面催问他有没有找到他弟弟的下落。
这边,陈老爷子在家里为小儿子的性命牵肠挂肚,坐立不安。而在南京那边,他的小儿子陈惟仲的日子也不好过。12月12日这天,随着日军突破南京外城防线,逐步逼近中华门、光华门、中山门等各处内城城门,首都南京城内掀起了最后一场规模浩大的逃难潮。
陈惟仲虽然没有加入逃难队伍,但看着街道上逃难的人群,又听到不远处的太平门那里传来的一串串沉闷的炮弹爆炸声,心里感到十分不安。作为一个普通市民,他深知在战火之中,个人的生命无足轻重,就如路边的草芥一般可以任人践踏。
更何况,眼下正在奋力攻城的那20万日军部队的过往表现,也让他对自己和其他数十万南京市民的命运感到忧心忡忡。这几天来,他已经从报纸和电台里得知,日军在从上海向南京进军途中,一路烧杀掳掠,无恶不作。陈惟仲想,他们在进军途中就已经如此军纪败坏。如果再进了南京城,天知道已经杀红眼的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?
因此,出于安全考虑,陈惟仲很想离开南京,回老家安丰县避难去。等到战争结束,局势恢复正常后,他再考虑要不要回南京来。
除此之外,还有个原因,让陈惟仲不得不离开南京。就在昨天下午,有个皖西商会的人来宿舍找他。来人自称是替他大哥陈惟孝来向他传达口信的。原来,陈惟仲的父亲陈老爷子最近因为脑溢血发作,已在医院住了多日,始终不见好转。大哥让来人告诉陈惟仲,让他赶快回去看望父亲。
听到这个消息,陈惟仲很是吃惊。他记得今年春节回家时,父亲身体还算硬朗,一点毛病都没有,怎么现在突然就病倒了呢?但转念一想,既然是脑溢血这样的心脑血管疾病,那突然病发也很符合常理。想通了之后,陈惟仲就想收拾行囊回家。不管怎么说,既然大哥已经派人来通知他父亲生病的消息。那自己这个做儿子的,岂有不回去探望的道理。
因此,第二天上班时,陈惟仲便去向公司请假。但令他没想到的是,公司却拒绝准假。理由是,当下公司业务繁忙。并且公司还对他说,南京城外属于中日两军激烈交战地域,现在出城会有生命危险。
其实公司的反应早在他的意料之中。因为他的雇主三井物产早在日军进攻南京前,就曾召集他们这些中国员工开会,命令他们继续坚守工作岗位,不得自行离开。当时三井物产指示道:“此次日军进攻南京,乃是为了惩罚中国头号军阀蒋介石,并非要伤害无辜的中国人的性命。因此诸位中国良民可安心无忧,继续留守各自的工作岗位。”
为了稳定中国员工的人心,三井物产还祭出了物质奖励政策,规定:“在战事进行期间,凡是能坚守岗位者,每日可获得100法币补助和年终分红。”
按照当时的物价水平,100法币可在市场上买到1头牛。因此对于中国员工来说,三井物产给的物质奖励可说是非常丰厚。
三井物产之所以会这么做,是因为他们想借机大发战争财。
自日军进攻上海以来,华中地区的外企和中资公司便纷纷撤离。其中的外国企业,选择变卖或放弃大型资产,只带现金离开中国。但大部分的中国企业,却选择响应政府号召,把公司迁往内陆地区,与国家共进退。时至今日,还在华中地区坚守的企业,只剩下以三井物产为代表的日资企业。这些日资企业之所以不走,就是看准了商机,意图在中外企业离开后,趁机吞并他们留下的资产,壮大自己的实力。
因此在南京之战爆发后,三井物产不顾战火侵袭,仍然在维持正常的生产运行。其主要目的,就是为了在日军进城后,好第一时间去侵占中外企业留下的资产。
陈惟仲是大户人家的少爷,从来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。他虽不至于会被这区区100法币所收买,选择助纣为虐。但是在接到父亲病重的消息前,他压根就没有离开南京的想法。因为他打心眼里,就认为这场战争与自己毫无关系。
事实上,就在卢沟桥事变发生后不久,他还在与好友谈天时,发表过这样的言论:“我之前就说过,中日之间的战争压根就不是民族战争,而是中国与日本政府里的强硬派们为争夺权力而挑起的战争。如果中日两国的国民都能头脑冷静下来,不去当民族主义者,不去看那些为求销量,而整日登载耸人听闻消息以吸引读者眼球的不负责任的报纸。那么不出两个月,这场战争自然而然就会结束了。”
陈惟仲的这番言论,倘若被外界的人听到了,准会义正言辞地痛骂他是只顾避祸求福、不关心国家存亡的落后分子。但陈惟仲的一众好友却很了解他,知道他从在日本同志社大学留学起,就是个著名的亲日分子。加上回国以后,又在日本企业工作,是利益攸关者,自然反对中日开战。因此也不与他计较。
但是这次,陈惟仲的和平梦想,却被日本吞并中国的强烈决心击得粉碎。
一开始中日两军在上海华界开战时,他以为战争还会像6年前的一·二八事变那样,很快就会以双方代表坐上谈判桌而结束。哪曾想战争爆发后,对阵的双方完全失去了理智,不但没有停火谈判的意思,反而像是赌红了眼的赌徒一样,不断地把自己手上的筹码推上赌桌,以集中最大力量,彻底击败对方。
最后在11月上旬,日本的援兵在金山卫登陆,瞬间改变了战争局势。国军因此全面撤退。而日军也得以占领上海,并向南京方向推进。直到此时,陈惟仲才意识到,一场地区性的武装冲突,已经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,演变成了两国之间的全面战争。
这样一来,陈惟仲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这场战争对自己的影响。
不过,陈惟仲转念一想,又安下心来。因为他觉得自己一不是政府人员,二又没有参加国军,与日军作战。日军就是打进南京来,又能拿我这个平民百姓怎么样?更不要说,我还是日本企业的员工,是为日本人做事的。我身上有三井物产发给我的员工证件。关键时刻,这员工证件就是我的护身符。只是让他多少感到遗憾的是,家中的父亲正卧病在床,他这个小儿子却因为工作繁忙,不能回去看望,实在有违孝道。
想到这里,陈惟仲便有些怨恨三井物产。继而,也怨恨起了城外的日军。如果不是他们无端侵略中国,自己怎么会被困在这南京城里,每日遭受空袭不说,连家都回不去。
陈惟仲正暗自怨恨时,忽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。他回头一看,原来是冢原课长在叫他。冢原课长是他的顶头上司,负责管理包括他在内的办公室里的12名员工。冢原课长刚才从社长那里回来,一进办公室,就看到一屋子的中国员工在交头接耳,互相讨论着什么。接着,他又看见陈惟仲倚靠在外间窗边,凝望着外面马路上的逃难人群。
冢原课长身为干部,最恨的就是上班时偷懒耍滑的员工。于是他火冒三丈,迈开两条罗圈腿,大步走到外间,大声对陈惟仲说道:“陈社员,现在公司正处在紧张的生产运行中,全体员工都在认真地工作。只有你在游手好闲,东张西望。你的工作表现如此懒散,对得起其他在认真工作的员工吗?公司对你有知遇之恩、栽培之情,你不但不拼尽全力地工作,竟然还在这里偷懒!你还有做人的良知吗?”
陈惟仲在冢原课长的训斥下,感到愧疚万分。于是把腰弯成90度,用日语道歉道:“对不起,对不起!”
